遺書

我降生在一個充滿

溫暖陽光的花床，零歲

知道自己在被賦予生命之前便已

命定的美好人生

懷抱眾多的玩具以及奶嘴

一步一步成長

但我知道，在每一年的同一天

當我鼓足紅潤口唇吹熄蠟燭

我的人生

其實正如同桌上華美的蛋糕般

空洞，虛浮

被眾人用力瓜分

以一種無限歡娛的姿態

一歲

站在生命的起點我已

看見死亡，那只

被狗兒利齒撕碎的填充玩偶

安靜地睡著

棉花四散在肚腹之外

血腥，並充滿童真

我是一隻早熟的蘋果自樹頂躍下

落入金色瑪格麗特鋪成的花床

那麼乖巧沉默。

起因於某個

遊戲間引發的奇異靈感，我

兩歲學會如何使用打火機

點上生命中的第一支菸

將自己更進一步

推向死亡，但其實

我從電視節目當中學到的

死亡

遠比自己豢養的一株九重葛凋零

來得更加廉價更加唾手可得

強力放送的網路轉寄檔案

使我

才剛將英文字母朗朗上口，就已

對各種謊言的姿態瞭若指掌

我知道

該如何捻熄火柴而不會

燒痛手指，更知道

瓦斯爐上的開水一旦燒乾

自動系統將體貼斷火

隔絕我們於死亡的門扉之外

此時我四歲，懂得

最貼近停止呼吸的種種方法

並且清晰記得

第一次下水游泳我是如何

蓄意地吐光所有氧氣

胸腔浸滿氯水宛若那些

發炎浸潤的肺葉

漸次停滯

我必須正視死亡，因為

那是自從生命開始

便時刻在耳邊不停敲響的喪鐘

五歲六歲七歲

隨著加入同儕的遊行隊伍

我驚喜發現

更多更多我未曾涉足的可能

足以使另一個人流淚悲傷，例如

偷偷刺破保險套包裝

謀殺某個不被期望的生命

（它將自子宮內膜小心翼翼地

　被刮下，睡在

　沾染血液的棉花球中

　隨即放進玩偶塌癟的肚腹

　疼痛地被珍惜著）

非常喜悅

我依循眾人步行的軌跡

踩踏著頭骨堆垛成的棧道

成長，並步步邁向死亡

全都命定。

在我降生轉世一再重複的生命中

金色瑪格麗特如同暫留視覺般

不停演映於八歲的視網膜

九歲的年輕陰莖

然後

綻放我十歲的腦血管瘤，於是

我不得不認真思考

在十八歲生日那天自我終結的可能

鋪排妥當舒適的臥姿

吞嚥十八顆強力安眠藥以資紀念我

短暫絢爛的死亡，是的

死亡無所不在

渲染我少年時代十一十二十三歲

如造型蠟燭般亮起

隨即熄滅

在大樓工地玩起不戴安全帽的遊戲

也從不擔心鷹架掉落，因為

我們有預防措施例如人壽保單

徹底防止心臟停止跳動

過量麻醉。跳樓。火車出軌。

平交道車禍。西瓜刀與飛車少年。

瓦斯氣爆。一氧化碳中毒。中風。

心肌梗塞。食物中毒。愛滋病。

癌症。在樓梯上跌倒。

示威暴動。六級大地震。路面陷落。

綁架撕票案。藥物濫用。

或者我們屏氣凝神經常忘記呼吸

自分歧的心跳中脫落而出……

誤食毒蘑菇。燒炭自殺。墮胎血崩。

人行道上掉下的花盆。雨天騎車。

禽流感。冠狀病毒。酗酒。

仇殺。情殺。被自己的兒子毆打。

死亡看似遙遠虛妄

卻又以非常荒謬的姿態時時出沒

宣告我們的大限，啊

大限

可能就在明天，可能

就在邁入下一秒的每個瞬息之間

臨幸我，是以

我必須早在剛滿十五歲之前

寫下偏執的遺書

紀念哀悼自己注定的死亡

恍神時我又依稀看見

金色瑪格利特盛開

在扦插了十七根蠟燭的蛋糕上

她們微笑著

像陽光，空氣，水

灼痛我脆弱的視神經

幻覺佈滿我全身

從零歲開始向上攀升的年齡匍伏

潛藏許多許多禁忌的祕語

一幕一幕演映

然後斷裂

斷裂

斷裂

生命喀喇一聲被彎折扭曲

像衝擊過後的脊骨

垂掛眼前

迎風盪著如一襲輕薄的窗簾……

我隨之噤聲

知道死亡將覆蓋我

自零到十八的倒數計時如此靜默

而又必須

溫暖陽光之下我必須荒蕪，必須

以寫就的遺書對抗生命

懷抱眾多未及完成的夢想自戀

步入死亡的命題

一步，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