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現在你終於走出了那裡。
你回頭,在你待了短暫幾天的白色建築物前方,瞇起眼睛,隔絕光線直射的刺痛,開始回想著進去之前和出來之後合理的故事情節,你在哪裡被濡濕,高潮,你的細胞如何在快感中發聲,驟然,你憶起自己如何被人從外面送進裡面--「外面」,裡面的人是這麼稱呼另外一個世界的,彷彿裡外之分就區隔了兩種生活方式,兩種呼吸速度--然而現在你出來了。
你想起,在「裡面」的時候你的手腳指尖完全失卻知覺,你曾經迷惑以後要怎麼在踱步之中凝聚靈感,你害怕。但他們說如果不能走,就長出翅膀學著飛吧,這下可好了,站在這裡的你不但雙手雙腳靈活而且朝氣蓬勃,結果是你連長翅膀的動機都沒有了,畢竟用腳感受世界的脈搏還是比較真實。要問你不能走路的恐懼究竟像什麼,你也說不出來。捧著僅存的感覺,你感覺空氣,不嚴重,那滋味讓你繃緊了神經,但還當真有些趣味。
你猛然想起記憶中的百種香味,你尋找著,憑著模糊的印象。雖然你知道,當你從「裡面」出來到外面的時候,其實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某個部分。你關閉一切思考程序,開啟每一扇對外界友善的窗,試圖接收世界的訊號,坐定其中,只是客觀地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不會被任何景象媚惑,因你早已冷感。周圍的氣氛逐漸冷卻、冷卻、冷卻,啊,是你的夢境嗎,現實與夢境逐漸疊合交纏,你站著,閉上眼睛。
然後你聽聞一切。聽聞細微的電影慢格場景,在奇異的氣氛中靜靜擺設著。
聽見有一群人圍繞你曾經躺過的床邊,他們全都停止交談,只有好幾種你不懂的語言在吟哦,那聲音鑽刺著你的鼓膜引發輕微的耳鳴,你的腳底陡然泛起一陣巨大的焦躁,你的身體在外面,但你的感官在裡面漂浮著,與所有真實所及的空間時間錯身而過,你開始緊張起來,你叫,聽不見自己的嘶喊。然後你察覺到床上躺著一個人,你未聞他的呼吸,但是他的體味你這麼熟悉,白床單,你無法看清他的臉。
「亞當之子你會孤獨地死去孤獨地進入墳墓孤獨地復活……」有綿密如絲的祝禱在空氣中盤旋,喧嘩而低沉的聲音滲進你的耳,你幾乎要失神。
你用背脊扛住這迷惘,用眼睛看,仔細觀察你似乎完全陌生的,「外面」的景色。只有一條路,筆直地進入陽光底下,兩邊,是樹吧,路很直,林子像被路切開似的整齊排在兩側,綠色的光在你眼中搖晃,朦朧,但那路的紋路清晰到引發你一絲頭痛,沒有轉彎,沒有終點,你試圖延伸目光的長度,眼底燒灼似地痛。沒有聲音,連耳邊的吟唱聲都消失了,你感覺到風正無聲地吹過,沉默填滿了你,你知道漂浮的感官回不來了,陽光和雲層壓迫你的呼吸,你的胸口悶痛。
你不再能夠言語,張大了乾裂的口唇也只有燥熱的疼痛回應你,無聲無味的時間就在你的疼痛之中流洩過去。手錶的時針走了五個刻度,陽光的角度沒有變換,你發現你周圍沒有時間存在,沒有意識存在,甚至連自己的感官也被自己隔絕在外。像水銀一樣靜止著。你想哭,緊握著拳頭,卻無法說話,無法聽見,沒有嗅覺,僅有光,在你的世界中依然流動。
你想到雨,於是遠方烏雲密佈,閃電,下雨,沒有聲音。你看到黑暗中有道光,由遠方迅速地迫近著閃爍著,像你在夢中用生命祈禱的最終審判降臨,你咬咬牙,十七歲的身體沿著無限延伸的路走過去直到成長為二十,你知道盡頭就是你日後所必須棲息之地,那裡有著你必須面對的命運,但是你不在乎。你只要走下去,有雙腿就不用翅膀,會走路就不必學飛,你懂。
但為什麼是現在?你問。為什麼是二十歲的你?
當然就是現在。而且你,已經夠了。
你不管,不在乎。
很好,你可以不在乎以後會怎麼樣,但是,總有人會在乎。
總有人的。